方鸣,编审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77级毕业生。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,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。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、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。数十年来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艺术品的鉴藏、研究和推广活动,曾出任多家博物馆、美术馆和文物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和学术顾问。出版有个人专著《裁书刀》《曾是洛阳花下客》。已编辑散文新集《今夕何夕》,收入《明四家的月光》《纸上的花园》《庚子年的夏天》《云中君》《致歙砚》《永乐的水,宣德的沙》等代表作品。庚子年的夏天
【上】
作者:方鸣
谨以此文纪念
孙承泽写作
《庚子销夏记》360年
原编者按:在北京西山的一条隐秘山谷里,距今已经整整六个甲子,也是在一个庚子年的夏天,竟隐藏着一个幽居的老人鉴藏中国千余年来书画国宝的巨大秘密,欲知如何,请阅下文——
北京 樱桃沟
北京西山的樱桃沟里有一处山谷,名退谷,冈阜回合,竹树深蔚。退谷里建有一座别墅,三百年间,这里曾经先后住过两个退翁,一个是明末清初的孙承泽,号北海,又号退谷,别号退翁;另一个是清末民初的周肇祥,也有一别号退翁。孙承泽是山东益都人,益都古时曾为北海郡,故孙承泽自号北海,又或取意《庄子·秋水》:“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……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。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”;而他的另号退谷、退翁,则更是沾濡了庄子齐物论的况味。
水流云在之居
别墅取名“水流云在之居”,语见杜诗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。别墅筑于一高台之上,乔木荫之,可尽揽林泉之胜。山涧对面,便是一座退翁亭,相传原为孙退翁所建,据说孙退翁也曾镌有“退谷”二字,却久已阙如,亭柱上只见得周退翁题写的一对楹联,出自唐朝王维的《终南别业》: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。小亭翼然,亭前水可流觞,似可让时光浅浅倒流,若有遗世之感。清初顺治十年,吏部右侍郎孙承泽从朝中退后,归隐退谷,造室著书,《四库全书》便著录了他在山中二十三年间写下的二十三部著作,涵盖了史志、经学、风物、艺术,堪称一代名流大家。如今,当我揭开他的书页,依然能观到他的纸间山色,听到他的笔底风声。民国七年,周肇祥买下了这座别墅,成为了退谷的新主人。周肇祥曾做过湖南省代省长,后来履职古物陈列所所长,又担任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,精通文史鉴藏,尤好翰墨丹青,是一个饱学之士和金石书画大家。或许是追慕久矣,周肇祥偏偏去买了孙承泽住过二十多年的别墅,也在里面住了二十多年,而且,还给自己也起了个“退翁”的雅号,仿佛,两、三百年前的孙侍郎真的浑然附体了?当然,这不过是寄托了此退翁对彼退翁的悠悠之思。在昔日孙承泽的别墅里,周肇祥读尽了孙承泽的著述:《天府广记》《春明梦余录》《九州山水考》《庚子销夏记》《闲者轩帖考》《法书集览》《砚山斋墨迹集览》《元朝典故编年考》……太仓之粟,陈陈相因,周肇祥也写下了诸多的书稿:《东游日记》《鹿岩小记》《寿安山志》《宝觚楼金石目》《琉璃厂杂记》《重修画史汇传》《退翁墨录》《辽金元古德录》……同物既无虑,化去不复悔。这些记叙史地风物和金石书画的文字,真可读作孙承泽的续笔和遗篇。不用说,周肇祥沾溉于孙承泽既久,以至两人竟有那么多的相投和相似,或曰:两个退翁,一脉相承,一气相生;真若:两个时年,一川烟雨,一轮风月。然而,踏遍红尘四百州,几多风月是良俦?周肇祥仰望天际,却只见,1660年,那个庚子年的夏天,孙承泽写下了书画名著《庚子销夏记》,才真正是水流云在,风月无边。于是,退翁亭前的流觞之水,回塘曲涧,便潆洄到了1660年。
1660,庚子年,并无大事发生。尽管清廷在四月便颁下迟报灾情处分例,全年却没有大的灾情。只是那个夏天,久旱不雨,奇热无比,竟连最为清凉的退谷里,“林居始觉有热意”。这一年,孙承泽六十九岁了。蒸灼之下,向来心性清澹的他都已感到烦热,只说,老人畏热,朋友也都不见了吧。孙承泽笃信佛道,却连半山不远处的广慧庵也去得少了。这个广慧庵,本是个清修之地,后来也被周肇祥一并买下了。古人消夏,竟如修心,静能生慧,静中生凉。宋代诗人杨万里便赋有一首《静中生凉》诗:孙承泽的微凉也不是风,是静如止水的心境。在《庚子销夏记》中,孙承泽记叙了他的夏季作息:黎明即起,译注易经,读解古诗,校订书稿,其间烹茶啜茗。若倦乏了,则取古柴窑小枕偃卧小憩,歇息之后便出户登上高台,望郊坛烟树,倘佯少许。然后回到书房,取出所藏书画名迹,反复详玩,尽领其致,烟云过眼,聊以避暑。这样一个清初文人的生活状态,精致而雅逸,品超而斯远,孰不向往之?只是,我有一事求证,孙承泽的那只古柴窑小枕,莫非是五代周世宗柴荣的柴窑所制?虽然柴窑的记载最早见于明代曹昭的《格古要论》,并被列为各大名窑之首,但世不一见,莫衷一是,竟出现在了庚子年的夏天,确是令人称奇!我又想到,周肇祥曾任职古物陈列所,又精研古物经年,不知与古柴窑有无机缘巧合?紫禁城的风月之下,可曾闪过古柴窑的吉光片羽?然而,不管古柴窑如何说法,但身处古物陈列所的周肇祥,一定会与浸淫于书画碑帖的孙承泽,有着某种隔世的交集。古物陈列所原为故宫博物院前身,1914年在文华殿和武英殿设立,藏有皇家文物20万件。周肇祥出任第四任所长,上任后即成立鉴定委员会,对古物进行全面鉴别,并主持编辑了《古物陈列书画目录》。孙承泽一生中收藏了大量珍贵的古代书画和碑拓墨本,或可推想,在孙承泽的身后,如果他的部分文物旧藏最终能够流进清宫,便有可能归藏古物陈列所,并被编入《古物陈列书画目录》,从而成为发生在周肇祥身边的故事。
1660年,孙承泽在退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夏季。有趣的是,夏日读画,孙承泽从自己的藏画里,专拣那些画面清冷之作,仿佛是读画入境了,便真的可以潜入画幅,冰凉入骨。这一日,孙承泽刚刚看过几卷法书碑帖,稍事歇息,又取阅了李成的《寒林图》,“暑月展之”,“令人可以挟纩”,是说画卷里真有寒意阵阵袭来,观画还要披上棉衣方可呢。李成,五代宋初画家,生于营丘,人称营丘。北宋的米芾在《画史》中称李成为“古今第一”。《寒林图》是李成最重要的代表作,古木夭矫,雪天凛冽,气象萧疏,烟林清旷。清代名家王玖有诗赞曰:“营丘李夫子,天下山水师。放笔写寒林,千金难易之。”佇立霜天寒林之下,李成一定是读了李白的《菩萨蛮》,诗笔成画,画境成诗,方画出了眼前萧落的诗景: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。烟如织,伤心碧,如此的佳词,才是李成《寒林图》的画幅上隐去的诗题。李成醉心寒林,另画有一幅《小寒林图》,长松亭立,古柏苍虬,细草荒榛,寒梢万尖,也是传世名作;又画有一幅著名的《寒林平野图》,平远暮林,寥落清渺,寒蝉凄切,骤雨初歇;李成甚至还画过一幅《寒林骑驴图》,古松凌云,疏木萧森,深谷空响,荒寒幽寻,而那驴友莫不就是李成自己?除了这一幅《寒林图》,孙承泽还曾收过落款李成的另一幅《寒林图》,然“稍乏天韵,疑是元人临本”。据悉,美国弗利尔美术馆也藏有一幅款识为李成的《寒林平野图》,却是明人的伪作。李成身后,北宋的另一个大画家范宽也画了一幅《雪景寒林图》,高山突兀,古木结林,雪色平铺,萧索寒凝。孙承泽说范宽作画,初学李成,又学荆浩。范宽与李成俱是北宋初期山水画的代表画家,双绝天下。从此,李范二人的萧寒笔墨,便成为历代寒林图的描摹祖本。虽然五代的董源先已画过一幅《寒林重汀图》,但此图落墨在洲渚重汀,溪流平远,因而本是一幅江南水景图,所以王玖便说:“唐以前无寒林,自李成范宽始画。”随后,北宋画家郭熙提笔接龙,又画了另一幅《寒林图》,老干虬枝,山树槎枒,松皮如麟,柏皮缠身。郭熙早年取法李成,与李成并称“李郭”,晚年开始变法,擅画春景秋色。苏轼诗曰:“玉堂画掩春日闲,中有郭熙画春山。”孙承泽在书中也说郭熙“早学李成,晚能更出己意,自成一家”。《树色平远图》是郭熙的又一幅传世名迹,与其《寒林图》的笔意已略有不同,却是孤亭木末,平楚苍然,遥艇小桥,时自映带,竟也是孙承泽的旧藏,在庚子之夏徐徐展开,缓缓阅评。之后,便是元代的江南名士曹知白,宫廷画师唐棣,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,明末松江派首领董其昌,清代小四王之一的王玖,近代画坛巨匠吴湖帆,大师陈少梅,纷纷仰观李成,仿写《寒林图》,极尽描摹,各具情态,终成一道画史大观。……薄暮冥冥,孙承泽收起画卷,走出书舍,拄杖看山,望林间景趣,月色清远,木叶尽染,风烟弥漫,映在眼前的,却还是李成的《寒林图》。孙承泽不知,在他的背后,在大清王朝的平阡远陌的尽头,周肇祥的一双时光之眼,正慢慢移过古物陈列所展陈的《寒林图》,默默地注视着他,如昨夜星辰。
渐渐地,寒林空濛,水流风生,孙承泽的眼前,若真若幻,又隐隐现出一座远山,竟是庐山。相传殷周时有匡氏七兄弟结庐于此,故亦称匡庐。据《庚子销夏记》所记:这一年夏月久旱,酷热异常,慵倦之中,却也有奇异之事发生。忽有人持来一卷荆浩的《匡庐图》,待谛观画面——中挺一峰,秀拔欲动,群峰巑屼,山势嵯峨,如芙蓉初绽,飞瀑一线扶摇而落,亭屋、桥梁、林木曲曲掩映……上有宋高宗题“荆浩真迹神品”六字,并有元人韩屿、柯九思的两首题诗。甲申之变,名画满市,竟至遍寻不见的旷世名画《匡庐图》,忽而飘飘摇摇,坠落凡间,如此天外宝物,孙承泽自然要倾箧易得。于是,这一日,便是“松风谡谡满我茅亭,暑气已避三舍也”。原来,庐山之图,亦可消暑。荆浩是五代时期北方的山水大师,笔下山高水长,物象千万,非有老笔,清壮何穷。荆浩又擅作云中山顶,白云生谷,谷落白云,清而不薄,厚而不浊。元人汤垕称他为“唐末之冠”,孙承泽也评价他是“以山水专门,为古今第一”。庐山本是历代诗人和画家的吟啸流连之地。唐代李白就说天下山水,庐山为最:“予行天下,所游览山水甚富,俊伟诡特,鲜有能过之者,真天下之壮观也。”白居易也在山中筑有庐山草堂,并写下了著名的庐山诗文:阴晴显晦,昏旦含吐,千变万状,不可殚纪……相传东晋顾恺之也曾画过《庐山图》,并为史家指为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山水画。只是真迹久佚,亦无存世摹本。于是,荆浩的《匡庐图》,便被认定画史上遗存最早的庐山画作,也是荆浩唯一的存世之作。荆浩自号洪谷子,常年隐居在太行山洪谷,山静日长,吸纳万象,仅画松便数万本,又曾写下一篇千古雄文《古松赞》:风清匪歇,幽音凝空。孙承泽说荆浩“其山与树皆以秃笔细写,形如古篆隶,苍古之甚”。然而我有所不解,荆浩明明每日照临太行山,却为何画出一幅《匡庐图》,何况他也并未游过庐山,会不会是顾恺之《庐山图》的摹本?晚于荆浩的北宋郭若虚在《图画见闻志》中对《庐山图》尚有记载,可见,荆浩在他的活动年代,便有可能观临此画,也未可知。若是,荆浩便是将他的画笔,探伸进了东晋风流的清绝之地。这怎能不让人想起永和九年的兰亭:“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……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”荆浩是一个山水画家。我崇尚他的山水墨彩,但我同样欣赏他的山水赋文。荆浩有一篇《山水赋》,本是画论,却又是文辞绮美的山水篇章。也许,荆浩本该是一个文学大家,只是,他终将清丽的山水文字,付予幽致的山水墨彩。因而,读过《山水赋》,再观《匡庐图》,眼前便只见满幅淋漓的水墨词章。
且看荆浩如何描写四时景致:
春景则雾锁烟横,树林隐隐,山色堆青,远水拖蓝;夏景则林木蔽天,绿芜平阪,倚云瀑布,近水幽亭;秋景则水天一色,霞鹜齐飞,雁横烟塞,芦渚沙汀;冬景则即地为雪,水浅沙平,冻云匝地,酒旗孤村。
再看荆浩又是如何描写晓暮景致:
晓景则千山欲曙,轻雾霏霏,朦胧残月,气象熹微;暮景则山銜落日,犬吠疎篱,僧投远寺,帆卸江湄。或烟斜雾横,或远岫云归,或秋江晚渡,或荒塚断碑。
四时常作青黛色,晓看天色暮看云,君不见,如此精雅的文字,已经铺满了《匡庐图》的画幅。观荆浩的《匡庐图》,赏他的山水画笔,真若是在读他的美篇《山水赋》呢。
山色变幻,日影西斜。孙承泽阅画良久,不禁赞叹:鉴观此画,方知李成、范宽、郭熙诸家,无不是由此脱胎而来。又叹曰,荆浩的画,非关仝、范宽所能及也。关仝师承荆浩,终成后浪,也是五代时期最重要的山水画家。孙承泽藏有三幅关仝的画作,其中一幅便是《匡庐清晓图》。与荆浩《匡庐图》的画境相因相袭,此画也是一峰中耸,奇拔雄浑,环列数峰,揖拱相向。孙承泽不禁忆起旧时曾舟过浔阳,避风江上,遥望匡庐,宛然如在目前。而今再观此画,愈感一股清淑之气,浮动笔墨之外……五代时期的荆浩、关仝、董源、巨然,俱是山水大家。在荆、关之后,巨然也画了一幅《庐山图》,举风扶摇,一度传至宋人黄应龙。明四家中的文徵明后来见到,为之连题九诗,仅以之七为例:明四家中的沈周和唐寅,自然也是击鼓传花,续写庐山。沈周和荆浩一样,并未去过庐山,却画出了一幅气势磅礴的《庐山高图》。沈周还配上了一首长长的题诗,诗的起笔便是:唐寅倒是携酒亲历庐山,画出了又一幅《匡庐图》。唐寅以古人为师,又以天地为师,笔若有神,极尽臻妙,画出了庐山的大美:峰峦幽深,群木翳之,风雨溪谷,飞流危栈……唐寅作画,不可无酒,也不可无诗。诗以山川为境,山川亦以诗为境,唐寅在画幅上就题诗一首,述说的却是他酒后的伤悲,似乎山川都要为之动容:孙承泽说他夏时每日晨起,便在书房前的青籐下,辄一披阅唐寅的山水图册十二帧,可见他对唐画奈何情深,更可叹唐寅本来天赋才情,惟放浪形迹,尽如这山间流瀑,恣意跌荡,却终究是一泓澄碧清泉。到了近世,山水大师张大千泼彩写意,绘制了一幅墨韵披漓的巨幅《庐山图》。张大千也是一生未过庐山,然而,他却是~~《信知胸次有庐山》:山性即我性,山情即我情。张大千说他不必师法董源、巨然、荆浩、关仝,因为他胸中自有庐山,又只需泼墨飞盆,连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苏东坡都要笑赞他呢!不过,张大千泼墨飞盆了一年半都还没有把画泼完,最后终于倒在自己的画幅下,让《庐山图》化作了生命的绝笔。五代之后,再无荆浩;近世之后,再无大千。从荆浩到大千,时空漫漫,跨越千年,陵阜坡陀,山脉相连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信知胸次有庐山,所谓胸中丘壑,宇宙在乎手者是也。只恐西风又惊秋,暗中不觉流年换。孙承泽写《庚子销夏记》,却写不完庐山的去日往事;读荆浩的《匡庐图》,也读不尽庐山的山光浮动。一卷如涵万壑,盈尺势若千寻。孙承泽居山,观山,游山,藏山,只是因为,孔子说过,仁者乐山。……隔着数百年的山水之窗,周肇祥竟如相望万里,思绪纷飞。良久,又把荆浩的《匡庐图》从高悬处取下,悉心卷好,收置进古物陈列所的画柜,柜中顷刻便弥漫了孙承泽的古卷余香。
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,或可再加上一句:寿者乐园。在退谷建园的寿者孙承泽,便是当然的山水园艺师。不过,孙承泽更喜爱的却是倪瓒笔下的狮子林,入藏了他的《狮子林图》,日日观之,处处游之,沉浮于水墨之间。倪瓒,号云林子,元代最著名的山水画大家,名列元四家,擅画幽林疏落,旷野清远。天下的文人墨客莫不尊崇倪云林,文徵明的父亲文梁就是因为耽迷于他的《秋山雪霁图》,遂建一怀云阁,又改名文林,撷取“云”、“林”二字。文徵明的画馆也承袭父意而挂匾停云馆,又因循倪云林的《狮子林图》,画了一幅《拙政园图》。孙承泽也是对倪云林最为偏爱,甚至说,收藏家以有无倪画论雅俗。孙承泽自以为经眼其画最多,自然最有心得。他精心收藏的《狮子林图》,水木清华,户庭幽邃,敖世轻物,不污于俗,“为云林得意之作”。画中钤有孙承泽的鉴藏印章,那并非只是证明他已到此一游的签证,而是他的生命的殷殷落痕。孙承泽太了不起,他还藏有倪云林的传世名作《六君子图》,并说倪云林的生平妙迹无如此图。图中所画松、柏、樟、楠、槐、榆六树,天真幽淡,寂寥超逸,行列修挺,疏密掩映,是为六君子,画上并有元四家之首黄公望的题诗:《六君子图》画有六君子,《狮子林图》却另画一君子。倪云林一生作画,据说从不写人,空林、空舍、空山、空水,在他眼中,莫非世间竟无真人君子?惟《狮子林图》里画有一诵经之人,岂非云林子之君子乎?倪云林一生画出了太多的枯木寒水,《狮子林图》却是他唯一的园林画作。其时正值元季乱世,诸多文士避世入禅。倪云林也是悟禅之人,“逃于禅,游于老,据于儒”,就语出自他的《立庵像赞》。故尔,我猜想,画中的孤茕一人,或为邀他绘画的如海禅师,也有可能,那隐出的君子,其实就是云林子入禅的自画和自赏。狮子林,建于元末,是苏州著名的古典园林,1373年,年已73岁的倪云林过游狮子林,曾赋诗一首:日暮不知还,倪云林又持之澹澹诗笔,对景造意,绘写了《狮子林图》~~柴门梵殿,长廊高阁,丛篁嘉树,曲径小山,给狮子林留下了一幅殊可珍赏的历史原图。画中的图景是狮子林的临照,笔墨的气息却是云林子自家的天香。倪云林画《狮子林图》时,距他的离世已经不到一年。他终于要燃尽了生命的余烬,而以云林的残墨,给历史涂抹一纸别样的园林寒翠。阅画日久,孙承泽却是已把狮子林,看作自居的退谷,又把画中廊庑间手持经卷的君子,视如平日诵经的自己,恍惚间,竟已觉得,此图是倪云林只为自己所绘,甚或就是自己的前世之笔。寿者孙承泽沉浸狮子林以至如此,谁说不是寿者乐园呢。而此时,远在苏州城里的狮子林,在时光的斜照里,却已是逐岁蒙尘,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。
孙承泽之后,却还有一个寿者,更加痴迷于园林,更加贪恋于《狮子林图》,他就不只是真人君子了,更是真命天子,如此这般,此人便只能是乾隆皇帝弘历。乾隆在位六十年,居然心系《狮子林图》一甲子,御赏于斯,查考于斯,品鉴于斯,弘扬于斯,直把倪云林的《狮子林图》列为“上等收一”,后又编入宫廷书画集录《石渠宝笈》。终其一生,乾隆曾两次御笔临摹《狮子林图》,又十次御题画幅。乾隆固然是据有历代无量名迹的书画皇上,却更不枉为坐拥狮子林的帝国狮王,只因那一园,只因那一图。孙承泽离世后,《狮子林图》遂递藏于退居柘湖的詹士府詹士高士奇。高士奇同为收藏大家,受到孙承泽的影响,也写了一本著名的书画消夏之作——《江村销夏录》。高士奇精赏《狮子林图》,还在画幅上钤上了“高詹士”和“竹窗”两枚私印,雁过长空,影沉寒底。《江村销夏录》编于康熙三十二年,但书中并未有《狮子林图》的记述,此画其时或已传入他家,或已归藏清府。再往后,初见于清宫文献时,便已是乾隆四年。这一年,乾隆御题了一首《倪瓉狮子林图》:此时,乾隆还在困惑之中,倪云林画幅中的狮子林,应在无何有——究竟在哪里?从来没有一幅画如是狮子吼,能让他如此念兹在兹,念念不释。又过去了整整十八载,到了乾隆二十二年,在第二次南巡途中,乾隆依据倪云林的画本,踏遍了整个苏州府,才终于寻访到了已然衰颓败落的一代名园狮子林。此时,我都不禁要为乾隆暗自赞叹!乾隆,一个狮子林里的守梦人,终于让孙承泽、高士奇,让狮子林里所有的赏园人魂有所归,梦有所依。然而乾隆却只是说,我今能找到狮子林,幸而有赖于《狮子林图》啊!又喟叹道:“翰墨精灵,林泉藉以不朽。地以人传,正此谓耶”。我欣赏乾隆的为人与为言,林泉藉以翰墨,名园赖以故人,狮子林之所以重现天日,还不是因为倪云林的一纸名画,自然也是由于乾隆的襟怀与痴绝。皇帝都不贪功,岂容他人染指?明代画家杜琼曾仿画了一幅《狮林图》,笔墨颇有云林韵致却不说明情由。乾隆反复参看二图后,两次题跋直言不讳:“倪家粉本杜家摹“,“布景笔法全似云林又不言”——对呀,你抄了人家的画,你怎么都不言语一声呢?由此也可见出,乾隆真是一个明君。乾隆传旨,参照《狮子林图》,重修狮子林。还让词臣画家钱维诚依照修建的狮子林,摹画了一幅《狮子林图》。后来又授意宫廷画家方琮、董诰,也先后仿画了《狮子林图》。在以后的历次南巡中,乾隆必携图游观狮子林,以图观景,以景赏图,由古来今,由今返古,臻享园中之乐,极尽画事之趣。但是,乾隆又已不满足借南巡游观狮子林了,更想日日只为园相守,夜夜住观狮子林。于是,乾隆又下了昭令,在京城长春园和避暑山庄文园两地,以倪云林的画图为蓝本,先后兴建了两个狮子林。从此,南北三个狮子林,便让乾隆触目即景,步步赏心,也遍地婆娑着漫天的云林风月。乾隆尽赏倪云林的《狮子林图》,却疏忽了画幅上的一枚孙承泽的印章,更记不得,曾经有一个退谷的幽人,早已收藏了他的心物经年,但屈指西风几时来,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。又过去了许多朝事,当寒鸦飞临在紫禁城的黄昏,当《狮子林图》终被收进了古物陈列所,却有一人,真书古雅,道合神明,在堆叠的文牍上,一遍遍书写着孙承泽的名字,他就是退翁孙承泽的影子,退翁周肇祥。
前面说过,孙承泽在《庚子销夏记》中,记叙了他之所藏《狮子林图》和《六君子图》,其实,孙承泽原本还藏有倪云林的另一幅《徐卿二子图》,谁知他后来竟拿去与人换取了吴镇的名画《松泉图》,所以便未能在画记中写载其状。我未见过倪云林的《徐卿二子图》,只知有唐代诗人杜甫的《徐卿二子歌》,“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,感应吉梦相追随……”,想必此图应是杜诗的画传吧,却甚是不解,倪云林何时去改画人物了?其实,明代大画家董其昌早就说过:“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,惟《龙门僧》一帧有之。”这样说来,《徐卿二子图》、《龙门僧》,再算上《狮子林图》,倪云林绘写人物,至少已有三图。虽然《徐卿二子图》仍是未知,但是,所换取的吴镇《松泉图》却绝对是画史经典。孙承泽早年仅见过《松泉图》的沈周临本,日后若能得到吴镇的原本,肯定会在所不惜。何况,孙承泽既已藏有倪云林的两幅传世名画,若仅以余粮去接济他人,又换来吴镇的置顶之作,岂不正好?想必是更偏爱吴镇一些吧,他后来甚至还以赵孟頫的《芭蕉美人图》,交换了吴镇的另一幅《鸳湖图》。孙承泽的不少藏画就是如此地腾笼换鸟得来的。吴镇,字仲圭,自号梅花道人,与元代画家黄公望、倪云林、王蒙齐名,并列元四家,却终生不仕,卖卜为生,仅以诗文书画自娱,其画风苍茫沉郁,其画韵简淡高洁。临终前自垒坟墓,自书墓碑。我曾寻访到魏塘的梅花庵,在吴镇的墓碑前,长久地怅叹,不尽地伤逝。吴镇一生与岁寒三友为伴,尽取松竹梅的风韵。画梅,临风带雪,停霜映日,花细香舒,离披爛漫;画竹,枝枝著节,叶叶著枝,风晴雨露,翻正偃仰;画松,扶疏曲直,耸拔凌亭,矫若游龙,高潜入云。冥冥中,我竟觉得,吴镇才是松竹梅的真身~~松的风骨,竹的风影,梅的风神。吴镇画松,最早的是一幅《双松图》,双松耸立,枝干龙钟,相互顾盼,俯仰向背,其缘起或是荆浩的《双松图》。旧传邺都青莲寺的高僧大愚曾写诗向荆浩乞画,诗中写道:“不求千涧水,止要两株松”,荆浩果真画了两棵松相赠并回诗道:“笔尖寒树瘦,墨淡野云轻”。这个故事,传之久远。北宋的郭熙早早听说了,就先画了一幅《双松图》,后编入《石渠宝笈》。至清中期,郑板桥也据此画了一幅《双松图》,并有一题:“松柏之在岩阿,众芳不及也……松柏之质本于性生,春夏无所争荣,秋冬亦不见其摇落。”如果说,吴镇初画《双松图》还是摹古,那么,十年之后,他画《松泉图》,则全然是他自己的性味。画幅上的题诗也写得甚佳:“长松兮亭亭,流泉兮泠泠。漱白石兮散晴雪,舞天风兮吟秋声……”孙承泽称此画“境界甚奇,以淡墨作一坡陀,巨泉飞落其上,又以古松一株夭矫覆之”。又评说画幅上的长篇诗题:“诗、字俱劲逸不可一世,可谓灵心独绝,不可以画笔观也。”寥寥数语,字字如炬~~境在一个“奇”字,心在一个“独”字,松在一个“矫”字,泉在一个“飞”字,诗在一个“逸”字,字在一个“劲”字。孙承泽的画评,钩玄提要,皆为点睛之笔。北宋丞相王安石留下的两句诗,也似可借来题画,尤可抒其高古之气:“森森直干百余寻,高入青冥不附林”;“龙甲虬髯不可攀,亭亭千丈荫南山”。想必王荆公的《天香云峤图》也是如此气象,此画同录于孙承泽的《庚子销夏记》。
明人恽向这样说吴镇:“仲圭所不可及者,以其一笔而能藏万笔也。”如此,吴镇便是一笔藏万,亦是万笔归一。吴镇的《松泉图》,与十年前的《双松图》相比,减了一松,却增了一泉,这一增一减之间,画意却有万笔的不同。一松,才愈见其高;一泉,才愈见其逸。一松,才愈见其静;一泉,才愈见其动。一松,才愈见其独绝;一泉,便在这画幅之上,除此草木之扶摇,更添了水韵之润泽;除此瑟瑟之松风,更添了潺潺之清音。松之在石,石之在崖,崖之在涧,涧之在泉。有松而无泉,是为景;有松而有泉,是为境。景为物景,不过物象;境为心境,乃为心象。心象,亦即是董其昌所倡言之——意中象。孤嶂石飞,横崖泉落,一松欹斜,树影欲高,只是,这一株孤松却似曾相识。忆得唐人景云有一首《画松》诗:想不起是否在天台山上曾见了,也许,古干槎枒,奇崛竦立,只是来自于遥远的记忆影像,而那影像或许原本就是吴镇其人,禀性孤耿,清高持节,犹如这一株遗世独立的孤松,高入云表,岁寒不凋。在李唐那是苍劲,在马远那是雄奇;
在赵雍那是旷远,在钱选那是意趣;
在唐棣那是汲古,在王蒙那是蓊郁;
在戴进那是浑朴,在沈周那是诗意;
在唐寅那是风情,在吴伟那是恣肆;
在陈淳那是隽永,在仇英那是仙逸;
在弘仁那是出尘,在梅清那是清怡;
在李鱓那是工致,在乾隆那是御笔;
在倪云林那是孤寂。
倪云林小吴镇二十岁,两人寿数相当,运程相近,性情相仿,气节相似,行跡也多重合,却都高标迥立,孤洁自好,并无较多过往。倪云林画松,皆如其性之孤冷。不过,他晚年所作的《幽涧寒松图》,瑟瑟幽涧松,清荫满庭户,是松泉景致,然而,又是别样的林泉高致。本应是交心的至友,却少往来,竟同陌路;本应是一念的知己,却未相知,也是憾事。然霜天万类,各表其美,方为天地;凡世间之物,各历其时,才是春秋。倪吴二人,若论相交,可谓咫尺天涯;而其墨戏,又是天涯咫尺,两人之间,有着太多的相和与不和,相同与不同。倪云林擅长焦墨,古淡天然,枯笔清奇,惜墨如金,常见疎木寒烟;吴镇喜用湿墨,皴斫分晓,氤氲浸染,滋润融浃,总是遥岑浮黛。二人所绘松泉,云林荒寒,吴镇幽致;云林枯疏,吴镇清润;云林萧落,吴镇苍茫;云林冷逸,吴镇雄浑。取吴镇的《松泉图》,尽可比对倪云林的《幽涧寒松图》,其景相异,其境相映。两幅名画,观瞻其一,已是大观;再观其二,则为观止。妙观吴倪两家的松泉石上流,始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又知天地有大美而不同,再知天地有大美而不尽,还知天地有大美而不现~~原来倪云林的《幽涧寒松图》,孙承泽和周肇祥两个退翁都无缘以见。只是吴镇的《松泉图》,孙承泽专此写下几行文字,便付予风月。风长月久,流年飞逝,时间的摄影机终于拍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那是周肇祥在古物陈列所展开画图,并将这几行已渐褪色的昔日文字,仔细读过:吴仲圭一代高士,绕屋植梅,隐居读易,知元之将乱也。自称梅花和尚,喜画竹而松尤妙,备见孤高特立之致。《松泉图》,尚见沈石田临本,今见庐山真面目矣,退谷八十一老人记。
(下篇见本号今日二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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